莊子的《逍遙遊》寫一隻小鳥和大鵬的對話,發人深省。大鵬寄喻生命最高理想和最大價值的「逍」。小鳥寄喻心靈之能通達內外,不為物累的「遙」。從莊子行文的智慧和氣象看,他不失為一個本身生命已臻至藝術化境的得道高人。小鳥有著一股傻氣,充滿感情,甘於其位,樂於所恃,但卻又流露出那「朝菌不知晦朔」的無知和執著。大鵬氣勢磅磗,由本來是一個海中、甚至世上最微細的魚毛仔「鯤」,通過量變和質變的進化,最後,魚毛仔變大,再轉而為空中的鳥,成為超越海中生活的一隻龐然巨鳥「大鵬」,在自由廣闊的空中飛翔。海,是一個框框,有限制的生存領域;天空,相對於海,有著無邊無際無限制的自由。
人生活在世上,與動物飛禽一樣,都在固定的生存框框內過活。事物流動,千變萬化,事與事之間、物與物之間都隱藏著某種關係和因緣。人心發動,自然對外在的生存條件作出反應,每一個反應又造就一個新的關係與因緣。心動則欲,當外在條件與心之所向不一致的時候,人便陷溺於內在的困苦之中。解決這個困苦的方法可能有兩種,其一是改變外在環境來滿足心欲;或者,抑止心欲而復歸於靜。莊子的斥鴳就有這種解決困苦的能力,她不追求大鵬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」的氣勢,她甘於榆枋枝頭間的跳躍,不會被外在誘惑引動平靜無求的心靈。那甘於現狀,認同自己稟賦,不假外求,從而自足自樂的表現,對於人來說,是很不容易的事。不過,莊子就要藉小鳥來提示一個解決困苦的工夫:心物貫通、內外如一,達到打通內外而取得遙逸自足之樂。理論上,這個工夫人人做到,人在這個橫觀的視角上都是平等的,即是說,人不須再因自己的低微能力而低貶自己的存在價值,社會上有地位或富貴奢華的人也不會因此而幸福快樂。人生快樂與否決定於是否能像小鳥一樣,安於自身的稟賦而心不為物累。街邊拾荒者有拾荒者的快樂,做官的也有做官的快樂,所以云「鷦鷯巢於深林,不過一枝;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厲與西施,道通為一」。
莊子的視野當然不止於此,小鳥生活於篷篙之間,遙而不逍,因為視野範圍太狹窄了。這個廣莫天地,客觀地存在,其大之無何有之鄉,不是主觀視野所可窺盡;如果我們相信自己的觀點,便很容易墮入錯誤的判斷,那就是莊子要講的「小年不及大年,小知不及大知」的執見。小鳥可以自足其樂,不為物累,但生命原來可以擴大和開展的,這一點小鳥就有所不遞了。小鳥的生命被局限於小框框之中,觀點狹窄,視點有限,是一種「朝菌不知晦朔」的無奈。大鵬不同,牠似乎有一種超越自我的能力,從原初的魚毛仔「鯤」開始,為自己的生命逐步擴張開展,既有質變又有量變。或許,小魚可有變大魚的能力,但似乎沒有從水中動物質變而為空中飛鳥的能力,兼且,牠還繼續自身的量變,成為空中最大最大的飛鳥,其翼若垂天之雲,拍翼三兩下,即到南冥天池。大鵬下覽,一切斥鴳、蟪蛄和大樁樹,都在牠的視野下變得渺小。
對於大鵬的能力,牠可以向外無窮擴張,使自己的生命不斷超越,不斷放大。牠不會像小鳥一樣止於狹隘的生活空間,停滯於小圈子的生命而不自知。牠不會做井底之蛙,牠的視野廣闊,牠的觀點壯大。牠不甘於朝菌的不知晦朔;要知晦朔而為蟪蛄;不甘於蟪蛄的不知春秋;要知春秋而為冥靈。牠不斷超越自己,變成老樹之王大樁樗,變成人壽之最彭祖。牠懂得朝著無限大延伸自己固有的生命,這個生命由鯤開始,至鵬而終。大鵬的氣象的確震懾人心,只是,牠逍而不遙。可惜的是,牠不能消融內外的分別、駕馭心物的歧異。這個工夫,就是「無待」。大鵬的氣象,能摶扶搖九千里,必須有待於風。就因為無風不能飛,牠仍不能順任自然,享受真正自由的愉悅。大鵬仍欠缺了一份像小鳥自足的能力,一種圓通內外、消融心物的能力;雖能御風而行,但不能無風而飛。牠就少了這一點「遙」。
莊子對大鵬的欣賞似乎超過了對小鳥的讚美。小鳥是詹詹多言而愛恥笑別人的動物;大鵬面對凡言俗語卻默言不語,牠不屑回應斥鴳的笑言,只會默言飛向南冥,有著一種近於聖人的氣象。牠們的對恃,就好像寂漠無聲的天籟與眾竅調刁的人籟一樣,展示出莊子對大鵬的追慕遠勝於小鳥,並期望通過大鵬的角色直指至人、聖人及神人的境界。遺憾的是,大鵬仍未能臻至天籟之境,他的飛行氣勢,他的豪情氣燄,仍須要風,不能自取。
如果說「遙」是橫開,則「逍」便是縱展了。大鵬的「逍」加上小鳥的「遙」,十字打開,便是莊子的聖人氣象,至人圓通,神人境界。
(完)
本文作者:袁康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