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葛洪的神仙三等級
遠自魏晉時期,葛洪已提倡服食金丹。 [1]他把神仙境界描劃成一個既可長生不死,又能享受有如世間一樣榮華富貴的樂園。 [2]服食金丹,本來是魏晉以前君主王侯、及草根階層迷戀神仙境界的舉措,可是,經過葛洪的大力推薦之後,這個宗教迷情便廣納更多具備知識及理性的士大夫去沉醉、嚮慕。在葛洪的筆下,神仙架構有天仙、地仙和屍解仙三等。 [3] 在這三等仙中,地仙最為人嚮往,其主要原因是:地仙可游於名山。即是說,地仙是可與常人一樣共享人間快樂,是逍遙自在的仙人。相反,天仙卻非完全享受到人間概念的逍遙快樂。葛洪借彭祖之言說:「天上多尊官大神,新仙者位卑,所奉事者非一,但更勞苦,故不足役於登天」。 [4] 如果服半粒金丹便可以成為地仙、留形住世,可得到「當食甘旨,服輕煖,通陰陽,處官秩,耳目聰明,骨節堅强,顏色悅澤,老而不衰,延年久視,出處任意,寒温風濕不能傷,鬼神眾精不能犯,五兵百毒不能中,愛喜毀譽不為累」 [5] 等「好處」 的話,那又何苦登天呢!求仙者乾脆做一個地仙,藉不朽之軀體去滿足人世間的慾望,在「巍巍華蓋,金樓穹窿」之境縱情享樂,享受繁華富貴,自由自在的游於名山,豈不快哉! [6]
其實,葛洪筆下的神仙道德觀並非如此低俗,而是前有所承。他秉承前代《太平經》的功過格與功德表,認為「為道者當先立功德」;可是,這個修功立德的計算法卻又與神仙等級制掛鈎:天仙所要求之善行比地仙多,倒使追求地仙的吸引力大大提高。他說:「人欲地仙,當立三百善;欲天仙,立千二百善。」 [7] 如果說那些追求長生不死的眾生以功利主義來求道的話,那麼,神仙絕對可以當為一種交易商品來看待!這也可能是安期生、龍眉寧公、修羊公及陰長生等人不汲汲於升虛的原因,他們但求「止於世間,或近千年,然後去耳」。 [8]
(二)鍾呂五等仙的道德觀改革
對神仙道德觀作出改革,可以說是鍾呂丹道的另一建樹。鍾呂丹道對神仙的價值重新定義,在成仙之路上,個體生命的價值被擴延到社會價值,出世思想兼融入世的價值觀。神仙的道德實踐就是體現普世度人的利他主義。
這種自利利他的菩薩道其實是普遍心理的表現,反映了人類道德心性的最高操守。中國文化思想史中自古就有宣揚這個最高價值。儒家的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,明顯是自利兼利他的講法。獨善其身和兼善天下正正就是中國式的道德修為模式,儒道是一致的。只是,在唐代以前的神仙理論,從未發展到這個觀念──道教的成仙說始於個人的天人合一,由自身的起點開步,修仙之路屬個人的事。
不過,站在道德價值的角度看問題就不同了。個人的道德心性有無限延伸的能力,修身必會擴展到普天下的理想。神仙的逍遙快活必然屬於利他的價值觀,因為成仙就意味對道的體現,而道又是「常」、又是「公」、又是「王」、又是「天」、又是「久」。 [9] 與道同體的神仙觀,是無限的,是超越的,也非人類心智所能理解的。 [10] 老子亦強調「修之於身,其德乃真;修之於家,其德乃餘;修之於鄉,其德乃長;修之於國,其德乃豐;修之於天下,其德乃普」, [11] 道家的利己利他相兼思想是鮮明的。
佛教很清楚地說明菩薩道要回饋凡間,完成其悲願打救世人,令更多人得以共赴彼岸。道教對這一個重要觀念的醒覺早在《靈寶經》已看到,神仙的價值不應止於小乘的地仙之道,而是大乘的天仙之道。 [12] 礙於道教成仙之說不能脫離個體成道的框框,既度己又度人的觀念並沒有因歷史和文化的演變而受到重視。一直至唐代,道教在佛教思想強大的滲透之後,許多概念出現改變,老莊思想加入中觀與重玄學,道體與道性的思辨型態全部重新注入新元素,神仙觀念的利他主義,在大小乘佛教的影響下,普度眾生的觀念不得不再度重唱。
這個普度眾生觀念的重提,展現於鍾呂丹道的「五等仙」架構上。《鍾呂傳道集》云「仙有五等,法有三乘」。 [13] 五等仙之中,神仙的道德價值就在「神仙」與「天仙」之區別中表達出來。在鍾呂丹道來說,神仙的境界是造命工夫的完成,天仙只不過是神仙之後,再積功累德的進級境界。我們試看兩者的分別:
神仙者,以地仙厭居塵世,用功不已,關節相連,抽鉛添汞而金精煉頂。玉液還丹,煉形成氣而五氣朝元,三陽聚頂。功滿忘形,胎仙自化。陰盡陽純,身外有身。脫質升仙,超凡入聖。謝絕塵俗以返三山,乃曰神仙。 [14]
至於天仙,則是:
地仙厭居塵世,用功不已,而得超脫,乃曰神仙。神仙厭居三島而傳道人間,功行滿足,受天書以返洞天,是曰天仙。 [15]
神仙要傳道人間,並要努力於功果,做到「道上有功,而人間有行」,方為天仙。所謂功行或所傳之道,即是入世倫理道德行為的結果。神仙等到功行果滿,上天自然有使者召入洞天,天仙即成。從這段文字看,我們不難發覺所謂「傳道人間」,其實就是「普度」思想的一種表現。
經過鍾呂對神仙思想的改革,唐末以後出現的神仙故事似乎較前代有了極之不同的流傳。本來,先秦以至魏晉神仙思想的核心是超離苦澀人間,享受於逍遙快樂的仙界裏。神仙所處的居所是「前有明堂,後有絳宮」,並且是「巍巍華蓋,金樓穹隆」的輝煌「別墅」。 [16] 神仙是一種獨立於俗世苦難以外的出世實體。有趣的是,唐末以後的神仙卻回歸到俗世中,参加解救俗世的苦難,並分擔眾生的業和障。這種神仙的入世形象開始出現於北宋的神仙傳記中。然而,這些夾雜「普度」的神仙價值觀,箇中隱藏着人世間的苦難與鍊歷,都在鍾呂丹道對神仙的要求作出界定後開始。
在道書記載中的呂祖 [17],就是神仙之一。他寧願在世間廣傳道德,而不汲汲於成為天仙;這可能是民間流傳其眾多靈驗事蹟的原因。 [18] 有關呂洞賓的神靈顯化,《夷堅志》一書就收錄了近三十條之多。
至於其他類似呂祖「傳道人間」的神仙故事,《續神仙傳》就傳載了不少。當中有一段記宜君王老的遭遇。由於王老夫妻二人「頗好道愛客,務行陰德為意,其妻亦同心不倦」,忽有一衣衫襤褸的道士到訪,王老夫婦對他招呼殷勤,及後道士患了惡瘡,王老「乃求醫藥,看療益加勤切」,終被道士引導全家升天。 [19] 這表明兩個重點:一是神仙的真實存在,另一是神仙會下凡進行道德教化,為有德行的人普度。
《續神仙傳》又記神仙曹德休,自稱從東海青嶼山來,游江西。有人見他的容貌三十年未改,並「常行民間,有疾者,以符藥救之,無不愈」。 [20] 這是一個有關神仙到來人間幫人解脫病苦的故事。
又一則相似的故事,載於《神仙感遇傳》,記張士平夫婦患瞽疾,屢醫不治。他們便「禱醮星辰,以祈神之祐,年久,家業漸虛,精誠不退」,後有書生為其治疾,得愈。書生云:「吾非世間人,太白星官也,以子抱疾數年,不忘於道,精心禱醮,上感星辰,五帝星君使我降受此術,此袪重病,答子修奉之心。」這裏講的是神仙會來普度虔心信道的人。
從眾多神仙故事當中,我們可以發覺神仙再到人間,有不同的任務和意義。有些是嘉許積功累德的人,有些是為善人療病驅災,有些是完成世人忠孝意願,有些是直接表達神仙的確存在於凡塵之間;不論目的如何不同,這些神仙故事都有普度濟世思想。這些思想自五代以後至今的道教信仰中,强烈標誌着神仙的利他主義。
(三)全真教神仙觀對苦難的體現與承擔
由於鍾呂對神仙價值觀重新釐定,神仙必須入世「傳道人間」,這一方面可實現「普度」精神,另一方面,神仙入世的承擔,變成必然的任務。這種思想似乎對後來的全真教作出深遠的影響。王重陽及其「七真」的在世經歷,都鮮明地表現了艱苦修煉及入世承擔的精神。
王重陽 「活死人墓」 的修行便是一例。他在終南縣南時村掘一墓穴深丈餘,於地面封土數尺,再在周圍栽種梨樹、海棠樹等。他在此「活死人墓」中修煉近三年,並作詩以記其修行經歷。其中一首詩云:「活死人兮活死人,火風地水要知因;墓中日服真丹藥,換了凡軀一點塵。」 [21]
七真之中的大弟子馬丹陽刻意以苦行生活作為提煉心性的手段。他赤足行走,夏不飲水,冬不向火。他的生活非常簡樸,除了身邊的筆硯和羊皮之類,便一無所有。他「志如鐵石,行若冰霜,闡化十有三年,服不衣絹,手不拈錢,夜則露宿。」路過的人見他寒凍而起憐惜之心,他卻說:「莫訝三冬不蓋被,曾留一點在丹田。」
譚處端「遁跡於伊、洛之間,調神煉氣,雖托宿紅衢、紫陌、花林、酒陣之間,心如土木,未嘗動念;雖萬両黃金,未嘗為之折腰。」有一次,他到某禪師處乞取殘食,禪師大怒,揮拳打爆他兩只牙齒。他從容地把爆牙與牙血一同吞下。旁邊的人本來想替他取回公道,但他笑而稽首,未嘗有絲毫不悅。這件事使他名揚京洛。
劉處玄自其師王重陽死後,獨自遁隱於京洛之間,煉性於塵埃之中,「管弦不足以滑其和,花柳不足以撓其精,心灰為之益寒,形木為之不春。人饋則食,不饋則殊無慍容。人問則對之以手,不問則終日純純。定力圓滿,天光發明,乃遷居於雲溪之濱門」。
郝大通於沃州石橋下默然靜坐,雖然河水泛溢,但他未嘗移離半步,水亦沒有沾濕其身。「人饋之食則食,無則已。雖祁寒盛暑,兀然無變,身槁木而心死灰,如是者六年。」因此,世人稱他為「不語先生」。
孫不二曾「穿雲度月,臥雪眠霜,毀敗容色而不以為苦」。她「煉心環堵,七年之後,三田返復,百竅周流。遂起而東行,游歷洛陽,勸化接引,度人甚多。」
王處一日間在登州、寧海一帶往來,晚上於雲光洞修煉,由於他「偏翹一足,獨立者九年。東臨大海,未嘗昏睡」故人稱他為「鐵腳先生」。對於他的苦行厲志,丘處機曾贊嘆他「九夏迎陽立,三冬抱雪眠」。
至於丘處機,當他辦完祖師的葬禮,便西游鳳翔,乞食於磻溪太公垂鈎之所,戰睡魔,除雜念,前後七載。他「日乞一食,行則一蓑,雖簞瓢不置也,人謂之蓑衣先生,晝夜不寐者六年。既而隱隴州龍門山七年,如在磻溪時。」
對於王重陽及七真的苦行修煉,我們可以用近因和遠因兩方面來理解。其近因者,是北宋儒釋道三教融合,王重陽在創教之初,已標誌出三教相通的思想。 [22] 在內丹修煉的事功上,全真教明顯吸收禪宗在心性修煉的工夫,認為修性即修心,明心便能見性。何以見性、證悟「外不著於境,內不亂於心」, [23] 就必需借凡塵俗世,把本源清淨心顯露出來。只有在塵世中修煉,有入世而不為世所擾的工夫,本性才得以彰顯。這個工夫,就促成全真教刻意入世體會苦行生活的訴求。其遠因者,便是鍾呂丹道一早為神仙作出了改革──神仙的價值觀從逍遙逸樂的仙界往下拉,就這一拉,成仙之路便包含對凡塵俗世一切苦難的體現與承擔。
(完)本文作者:袁康就博士
[1] 葛洪在《極言》認為:「先將服草木以救虧缺,後服金丹以定無窮」,《仙藥》云:「上藥令人身安命延,昇為天神,‧‧‧中藥養性,下藥除病」,又《黃白》云:「朱砂為金,服之昇仙者,上士也;茹芝導引,咽氣長生者,中士也;餐食草木,千歲以還者,下士也。」。葛洪明顯指出,若要達致天仙,必須服食金丹大藥。見王明:《抱朴子內篇校釋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96),頁246及196。
[2] 葛洪的神仙境界以「一」為代號,他描述的仙境是這樣的:「一在北極太淵之中,前有明堂,後有絳宮,巍巍華蓋,金樓穹窿,左昰右魁,激波揚空;玄芝被崖,朱草蒙瓏;‧‧‧龍虎列衛,神人在傍;不施不與,一安其所;不遲不疾,一安其室‧‧‧」 見《地真》,《抱朴子內篇校釋》頁324。
[3] 葛洪將神仙分了三個等級,他說:「上士舉形升虛,謂之天仙。中士游於名山,謂之地仙。下士先死後蛻,謂之屍解仙。」 見《論仙》,《抱朴子內篇校釋》頁20。
[4] 見《對俗》,《抱朴子內篇校釋》頁52。
[5] 同上註。
[6] 同註2。
[7] 同上註,頁53。
[8] 同上註。
[9] 《老子》第16章:「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。」
[10] 依傳統道家的講法,「道可道非常道」是超越心智所能理解的。
[11] 見《老子》第54章。
[12] 《靈寶經》批評當時人祟尚的「地仙」說,只求自度而忘卻度人的自私心態,經云:「子輩前世學道受經,不作善功,唯欲度身,不念度人。唯求自道,不念人得道,不信大經弘遠之辭,不務齋戒,不尊三洞法師,好樂小乘,故得地仙之道。」見於《太上洞玄靈寶本行因緣經》。此經原名《太上洞玄靈寶仙人請問本行因緣眾聖難經》,是道教古《靈寶經》之一,成書於東晉末。
[13] 三乘者,是小、中、大三乘。五等者,是鬼仙、人仙、地仙、神仙、天仙。若以三乘法分五等仙,則「人仙不出小成法,地仙不出中成法,神仙不出大成法」。見《鍾呂傳道集‧論真仙第一》。
[14] 同上註。
[15] 同上註。
[16] 同註2。
[17] 呂洞賓又叫呂祖,由於民間多奉他為祖師,故稱呂祖。
[18] 《呂祖志》卷1載《真人本傳》言,其師鍾離權將升仙,呂洞賓再拜云:「岩(即洞賓)之志異於先生,必須度盡天下眾生方上升未晚也。」
[19] 見《續神仙傳》,《雲笈七籤‧卷113下紀傳部‧傳》,《雲笈七籤》頁705。
[20] 見《續神仙傳》卷下《曹德休傳》。
[21] 見《活死人墓贈寧伯功》,載於《重陽全真集‧卷二》。
[22] 王重陽的三教相通言論,在其著作中多有記載。詩文《孫公問三教》云「儒門釋户道相通,三教從來一祖風」,便是一例。見《重陽全真集‧卷一》。另外,王重陽曾先後創立了「三教七寶會」、「三教金蓮會」、「三教三光會」、「三教玉華會」、「三教平等會」等教團,兹可反映其對三教相通的重視。
[23] 「外不著於境,內不亂於心」是禪定工夫,《壇經‧妙行品第五》云:「何名禪定?外離相為禪;內不亂為定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