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
道家講道法自然,道法自然一般的意思是順自然而然,此乃道家基本精神,也是道家最核心的價值觀。[1]相反的是,歷來道教徒的修煉,都抱着逆修態度,且以成仙為目的。神仙境界對於人來說,是人類以外的一種存在模式,因此,成仙很容易被看成是人為而非自然的演化。道教文獻又主張「我命在我不在天」[2],人本來有既定的天賦元壽,終其天年可活至一百二十歲,[3]但我命在我的逆修,可超越人壽而與天地長久,逆修成仙所帶出的諸種現象,不難令人產生錯覺,以為逆修成仙的修煉行為違反自然。其實不然,逆修成仙與道法自然根本上是一致的。
關鍵詞:老子、自然、玄、內丹、修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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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有欲與無欲平衡就是自然
道法自然源出於《老子》: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」[4]老子的本意,認為天地萬物都在道的法則中存在,一切都是自然,自然就是道;而人又是現象界一物,人的存在本屬自然,所以人要效法自然。老子提出這命題,是因為老子認為人的存在已非自然,人要重投自然的狀態,才合於道。老子把非自然的行為,稱作「有為」,與「無為」相對應。[5]天地間,只有人才有能力作出非自然的事,故有為直指人的行為。此乃人遠離自然的原因。凡有為的都有可能不自然。
因為人有欲,故人有所作為。本來,人的欲求對於人及世界的共存形態,不是一個缺陷,無可無不可。「天地,萬物之盜;萬物,人之盜;人,萬物之盜」,[6]萬物之間互相盜取,互相生尅,本來就很自然。這自然是現象界的動態平衡。在老子思想中,「有欲」一辭,亦無貶意。[7]人類的文明,全憑那天賦的欲求本性所帶來的良好後果。老子認為,人的「有欲」要與「無欲」作出相對平衡,以維持自然界的玄性發展。[8]只有這樣,人欲的運作才不是問題。可是,人為了自身的存在,行使有欲的權利時,破壞了自然界的平衡,問題便隨之出現。這就是為何人類「有為」的造作,將帶來不再自然的危機。
(二)自然就是玄
如果人類適當地運用「有欲」,知足知止,則人類在自然界的定位仍然是「玄」的。玄就是無為,是自然。老子把這種適當的有欲安置在與無欲相互平衡的「玄」性位置上,有「常無欲以觀其妙,常有欲以觀其徼」的講法。人遠離自然的話,就必須回歸自然(參考附圖「逆修圖1」),故老子叫人效法自然: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」人若復如此,人道自然,則萬物如一,一切皆玄。
老子要批評的,並非人類天賦的「有欲」本身,而是過分縱慾的情況。[9]今天人類極度的「有欲」表現於大自然的破壞,譬如全球氣溫升高,林木被坎,河水改道,病毒種類劇增,瘋牛症、口蹄病、禽流感、豬流感等等。
從這個玄性的世界看,人要由「過度的有欲」回復到「適當的有欲」,人必然要「逆修」。逆修的意義,是讓遠離自然的人逆返至本來自然的人。老子叫這種情況為「復歸於嬰兒」。[10]因為,只有嬰兒狀態的人才是最接近自然的人。嬰兒愈成長,人類的欲求愈多,甚至超過本份,那就愈遠離於「玄」。人類文明成果,都是「有欲」的效應,但文明的代價是自然受到破壞,那就不玄了。道家講逆修,是站在復歸自然的態度上說,其本質完全是「法自然」的行為。正正因為逆修,人復返「玄」的位置,人才有資格進一步體驗「道法自然」。
(三) 逆修成仙與自然演化是同一條路
為重立玄性定位而作出修煉,是逆修的一個重點;不過,與其說逆修,不如說那是復歸本來面目的修煉工夫。從復歸本來面目的角度看,我們可以透過陳摶的《無極圖》確認逆修之事,絕非自然以外的造作。
陳摶的《無極圖》主要提出一條逆修成仙之路。後來周敦頤借用《無極圖》,另立《太極圖》及《太極圖說》,以順則成人的順行解讀法為儒家樹立道統,確認忠正仁義皆人類本有。[11]從《無極圖》轉到《太極圖》,除了圖式以一順一逆不同方向的解讀以外,圖畫內容絲毫未曾更改。由此,我們可以理解到,逆修成仙與自然順生是同一的路,逆修之路並非在自然順生之路以外別開蹊徑。此圖之所謂逆,只是自然演變中的回返之路。作為萬有中的人,經過取坎填離的內丹工夫,最後在性與命的重新整合,復歸於嬰兒,返本還原,煉神還虛,與道合真。
陳摶的《無極圖》告訴我們,修煉的終極,是一個無極。成仙,只是臻至無極領域的一種演化上的稱謂。關於神仙的實體,《老子》一書並無提及。《莊子》有「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綽約若處子;不食五穀,吸風飲露;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。」[12]這種人格化的「神人」,一直被視為具備超凡能力如入火不灼、入水不濡、刃射不中、冬凍不寒、夏曝不汗等。及至五代,神仙觀念在鍾呂內丹[13]所建構的「五等仙」[14]下,陽神就是神仙的形態。陳摶、鍾離權與呂洞賓對神仙的描述,完全是一種功能的表現,是假借陽神功能來表達那出有入無的高級能量。[15]
(四)十字打開的修煉形態
逆修成仙之路在內丹修煉的次第下變得完善。成仙要具備兩種條件。其一是性功,即心性修為工夫。其二是命功,即肉身轉型工夫。[16]玄性定位具立體形態,需十字打開。命功縱展,由肉身復歸於嬰兒。性功橫開,出自污泥而不染。
心性修為是道德行為的實踐。人與瓦石不同,主要是人有欲求。幾千年中國修煉文化,都離不開道與德的提升。儒家注重人倫的道德實踐,仁義本於心,只要放心為之,讓良知主導,無不道德。道家着意本來面目,如嬰兒之未孩,只要復歸於嬰兒,也就與道合一。無奈的是,人的私欲可以迷倒人性,心欲一動,真如實相即被掩沒,貪嗔癡如影隨形。由於三毒[17]不滅,人就要修,讓心性復歸清明。這個修,一般以逆修言之。嚴格來說,這不算逆,因本來並不如此。本來清明而後薰染,要把所染剔除,回復本來之清明,整個修為是一種復歸過程,並非逆修。勉强說之,這個修煉是相對於三毒而為逆。與其說性功是一種逆修行為,不如說這種道德心性的回復是一種本來面目的再度呈現,本來如此又復該如此,順天而行而已矣。
形軀修煉是對現實的軀體作出正面的強化,從而提升,甚至臻至仙體質素。我們身體的衰退,很多是來自精氣神的過度損耗。人的天賦年壽本該一百二十歲。我們試從中醫的角度看,上古之人,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,是因為他們「法於陰陽,和於術數,食飲有節,起居有常,不妄作勞,故能形與神俱,而盡終其天年,度百歲乃去」。至於「今人」,不能盡享天年者,是未知天道,不知分寸,究其源由,是「以酒為漿,以妄為常,醉以入房,以欲竭其精,以耗散其真,不知持滿,不時御神,務快其心,逆於生樂,起居無節,故半百而衰」。[18]短壽的原因,主要是後天縱慾所帶來精神與真炁的虧損。
再看內丹修煉之命功部分,小乘丹法以百日築基到採得真炁為止,整個修煉是傾向於對盡終天年的完善、健康狀態的維繫。[19]採藥工夫所提煉到的「丹」,又叫「真炁」,本質上跟天賦元壽的元炁相同,不同的只是它從後天修煉得來。由病態、耗損的後天生命,「逆修」至健康、安樂延年的小乘階次,也同樣是回歸本來元壽的修煉過程。即是說,這種修煉以逆修言之,不太正確。較合適的講法,小乘丹道是讓軀體回復自然狀態的一項工程。因此,與性功一樣,我們同樣也要對命功修煉在觀念上調校一下,修煉僅僅從敗壞的形軀,回復到健康自然的本來面目。
老子學說並無直接談論修煉上順逆問題,他指出的,是事物的二元性。生與死、有與無,具相生的動態模式。[20]相生是不易之道。由於「有無相生」,順逆兩個觀念才衍生出來,但順逆倒不是老子原來的旨意。由無至有為順、從有到無為逆,「無極圖」與「太極圖」有以繼承,兩個名稱雖不同,但其內容實質卻完全一樣。老子的「道生一、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萬物」[21],明顯是一條順生演化的說明,但它只為了說明上的方便,權說順行之路;可不要忘記,老子還說「有無相生」,順生之路同時蘊含逆行的可行性。這一點被周敦頤讀到了。雖然那是逆行,我們亦不能把修煉解讀為違反自然。自然包含造化功能,既有造,亦有化。現象界所呈現的相,是雙軌互變的相。有無相生是「常」,造者順,化者逆,這種順逆,在同一條自然軌跡上作出不同的走向。不論事物往何處發展,也理所當然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。
(五)神仙是玄性定位上的無限擴展
內丹修煉提到的中乘及上乘功法,重點主要是對陽神能力的討論。小乘煉的是安樂延年的人仙。倘若人仙是一種對自然生命本來面目的回復,而在玄性軌跡上亦有空間再度進化的話,那麽,中乘及上乘丹法對陽神能力的提升,只不過是在這條玄性路上作無限的延伸。意思是說,逆修所到的神仙境界,不論那個境界是地仙、神仙抑或天仙,那全都在同一條玄線上的不同位置。玄是有與無的臨界位。從有入無,是從有區朝着無區轉移,所到之臨界處,是一種恍惚窈冥、似有還無的玄冥區域。玄區具體是甚麼,我們並不能用現世觀念和文字予以詮釋。凡神仙位格,陽神功能的界定等等,都只能說是一種權說,正如可道之道非常道一樣,能說出的無中之無也非無之本來面目。由有區至玄區,是我們認知領域所能闡述的區域,玄區本身已是無法說清楚的區間,遑論玄區上各個神仙境界的不同位置。當人修煉至玄牝之門[22],煉到那出神入化的陽神,毫無疑問,修煉工夫早已進入玄境。進而言之,為陽神能力排高下、神仙境界安位格等等,完全是人類運用現世的認知智慧對無境作出相應投射的行為。或許在玄性定位這條路上,這些神仙也有高下之分,然這個高下之分,已不重要。神仙是一種具超越現象的無限實體,玄性具無限性,神仙孰高孰低,並無實質意義。其實質意義只在於,陽神能力在這玄性定位上有無限擴展的可能性(參考附圖「逆修圖2」)。
(六)結語
玄具辯證性,同時兼具有無兩者。自然界的一切存有,雖然從其表象說之,以有的相呈現,但隱藏其背後,一切存有仍有其無的本質。這是一切存有自身的張力,它可朝着有的方向而順應自然,也可朝着無的方向作逆行復歸。玄性的雙向發展,都屬於自身的本能、道法自然的一個表現。逆修成仙的路,當然是一條修煉之路,但它只是讓偏離自然的人,回復到合於自然的玄性定位上。這階段的人就是人仙,人重返自然的懷抱。在這個玄性定位再提升修煉層次,可實現陽神的能力。這階段的「人」就是地仙、神仙或天仙。玄是自然,逆修是追求玄性定位的工夫,是回復自然的修煉工程。大前提是,我們已遠離自然。逆修的意義,是從偏離自然的狀態修至自然的本來面目,性功如此,命功也如此,都讓我們逆返至玄性定位上。生命演化是由無至有,逆修自有返無,有無之間的路是一條玄通的路,是自然的本來面目,箇中沒有半點違反自然。由人仙修到其它仙位,只不過是在玄性定位上延續修煉的結果,而這個玄性定位上陽神所表現的能力,卻有無限可能。
附圖:
(完)
本文作者:袁康就博士
此論文於2010年11月2日在廣東道教文化節「羅浮論道」研討會上發表 。
[1]「道法自然」是道家核心課題,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: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」
[2] 出自《西升經》。
[3] 一百二十歲是現代科學所提出的一個講法。此乃根據動物腦部發展到成熟的年期的五倍,定為此動物的壽命;人類大腦發展至成熟需二十五年,即人類元壽是一百二十五歲。
[4] 見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。
[5]《老子》第六十四章:「輔萬物自然而不敢為」,以人的有為與自然之無為相對應。
[6] 見《陰符經》。
[7]《老子》第一章有「常無欲以觀其妙,常有欲以觀其徼」,老子不但無對有欲作出貶視,較正確的看法,老子還指出,人可以運用有欲以「觀其徼」。
[8] 老子在「常無欲以觀其妙,常有欲以觀其徼」之後,補充「兩者同出而異名,同謂之玄」,意指「有欲」與「無欲」是玄同的,若用現代語闡述,即是兩者取得平衡。
[9] 老子對縱慾作出的批評是明顯的,全書具多處着墨,例如第四十六章云「禍莫大於不知足,咎莫大於欲得」,皆是。
[10] 見第二十八章:「常德不離,復歸于嬰兒。」
[11] 周敦頤的《太極圖》是否來自陳摶一事,歷來有不同看法,現取大多數學者的意見。
[12] 見《莊子‧逍遙遊》。
[13] 鍾呂內丹,是指鍾離權與呂洞賓兩師徒為核心的內丹系統。
[14]「五等仙」為「鬼仙」、「人仙」、「地仙」、「神仙」、「天仙」,見《鍾呂傳道集》。
[15]《靈寶畢法》闡述地仙、神仙及天仙的功能,是借陽神的能力來表達。簡單言之,地仙是陽神依戀形軀,再沒有超脫凡軀的能力;神仙是陽神能超脫凡軀,可出可入;天仙的陽神能力與神仙的相同,只是陽神不在凡間而寄居天界。
[16] 歷代對修煉達致神仙境界的一致性看法,是性命雙修。
[17] 三毒是貪嗔癡。
[18] 見《黃帝內經‧素問‧上古天真論》。
[19] 參考《靈寶畢法》第一至四章講述人仙部分。
[20]《老子》第二章云:「有無相生,難易相成,長短相形,高下相傾,音聲相和,前後相隨。」
[21] 見《老子》第四十二章。
[22] 以陳摶《無極圖》為例,借彭曉的註釋言之,修煉第一層是進入「玄牝」。玄牝源自《老子》第六章:「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。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。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。」